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亵神


大理寺的地牢钟盈来过数次。

那时皆是白雪纷飞,  而如今暴雨如注,门口多了数层的守卫。

见着钟盈,也只是微微一礼。

“这里面关押的是朝廷重犯,  请殿□□谅我等。”守卫低声道。

茗礼撑着雨伞,  想要说几句,  被钟盈止住。

“我还未被剔除皇籍,  你们也应当知道,我已与圣人求了赐婚,这里面关押的,  是我的夫君,”钟盈冷冷言语,“我不能来看我的夫君么?”

守卫互相对视一眼,  低下头面色有些迟疑。

“没有寺卿大人的命令,我等不能放殿下进去。”

他们的语气已有些犹豫。

“你等放心,我不过是来看看他而已。”钟盈又道,“我没有多少时间了,若是出了任何事,你等皆推到我身上即可。”

“可是,”那几人还有犹豫。

身后丛丛雨雾里,  有几人踏雨而来。

“殿下。”卢昉还着公服,  脸色似不大好,  大抵是连日工作过于疲惫。

“卢公。”钟盈对着卢昉点头。

看到后头站着的周砚和葛栎,神色皆有些恹恹。

那日在朝堂上,  卢昉替她和荀安说的话,  她都听得分明,她对他的仗义直言感激于心。

“我想进去看看他,若是今日不便,  那便罢了。”钟盈也说得直白。

“殿下想见什么人,尽管去见,绝没有人敢拦着殿下。”卢昉抬了抬手,示意守卫让开。

“殿下尽管去吧,”卢昉重重一揖,雨汽间,钟盈看着那三人皆成同样的姿势,“殿下争取来的时间,我等定会倾尽全力一查究竟。”

卢昉神色庄重道。

“当年的荀家,还有临王,陇右究竟如何,我三人绝不负殿下当日仗义相助,请殿下放心。”

钟盈见着这三人严肃模样,她忽而心下起了温热。

总归,世间还有这样的人在。

总归,她占着这具身体,也做过一些有用的事情。

得友如此,她算是没有白来一遭。

她端正身,重新正了衣衫,朝三人重重一拜:“无以为谢,钟盈在此只能多谢三位。”

那三人又是一俯身。

破天雨势,嘈杂四起。

钟盈转身,决然走向她不想要留的遗憾。

……

自大殿上回来,荀安待在这牢房里已有一日过去。

这牢房他以前倒也常来,只是昔日是审讯之人,如今却是阶下囚。

他提脚看了看脚踝上的铁链,他察觉不到疼痛,但能看到脚踝上已被那几斤重的铁链磨出了道道血痕。

这铁索斤两还是当日他改进刑具时特意精选的,每走一步,皆能磨损人的意志。

他盯着脚踝,神色露出好奇。

也不知当日那些犯人为何痛得哭爹喊娘,若是他能触及那些感觉,他应会欣喜万分。

世人皆有一死,他帮他们早行一步,为何就看不明白呢?

他站起身,摩挲着在地上行了几步,脚上的铁链带起了长长血迹,他却愈走愈快,愈走愈兴起。

门外锁链起了落,他没有回头。

他又往墙内走了几步,这才听到声音:“荀安。”

耳朵听到这个名字,身子却先作了反应。

他拖着叮叮当当的铁索,缓缓转过身:“殿下?”

牢里光线昏暗,只有她身上落着亮色。

浅浅淡淡的,像极了月色笼纱。

外头落了一地惊雷,又渡亮了她的身,明明晃晃的,她的眉目在这一瞬出现从未有过的清晰。

她今日着了一件翠色的衫子,连同下头也是青色的,发髻上点了几只精致的金色钿子。

她描了眉,起了妆。

即使在惊雷起的冷森光线下,她的神情,亦如庙宇里的供奉的天女。

悲悯又温柔。

他有一瞬的恍惚了。

他似乎,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她。

或者换一句话说,他似乎,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尊天女像。

外头落下的惊雷,照亮了大半灰色砖壁。

他记得那个时候,自己刚开始改变容貌。

这张脸,用一种诡异的方式组合着血肉,每日或是重生了脸颊的肉,到了第二日又腐烂,再生成另外一个模样。

今日生好的唇齿,到了明日,采集不到任何触感。

他畏惧所有的光,畏惧所有能反射的东西。

他记得自己在那破庙里祭坛下缩了许久,这庙里的人来了去,去了来。

嘈杂声,哭泣声……

人间诸声,四起萦耳。

他缩在那小小一方祭坛下,杂草掩盖了他大半身子。

偶尔会有一些人,在他上头的祭坛上放了几个烂了的馒头,他手能伸的时候,便随意往嘴里塞了几口。

馒头上沾了血,反正他也尝不出什么味道,只往喉咙里咽,如烂狗一般勉强活着。

是日久了,这祭坛上生的野草愈来愈高,除却外头一些声响,他似被彻底抛弃在这寂寂祭坛下。

再不知过了多久时间,庙里的人愈来愈少,一切仿佛都终于都寂静下来。

他记得那日忽然落下了惊雷。

照亮了这破庙的大半神像。

他的一只眼睛昨日勉强生好了,如今能接受一些光线,可这声雷落在地面实在过于刺眼。

那些破败的,积了灰的神像们,一瞬都折射出了反射的冷光。

外头又落了一声雷。

他往后一缩,眼睛能看得更多了些。

上头震落了一个破烂馒头。

他想伸手去触,那馒头被推了力,却滚了更远。

他多日未吃东西,用尽了力气拨开了眼前丛丛杂草,踉跄着朝前迈出一步。

身子滚出了祭坛,重重倒在泥地里,手指便能触及到那馒头了。

外头的雨声似要将这破庙全然打碎,许多尘土被这一声声的敲击震动起来,浮在这丛丛神像间。

再一声巨雷落在他近在咫尺的窗边。

余光里,有什么银光一闪。

他本能朝那银光望去。

那是一尊天女像,她下面的祭坛便是他一直躲着的地方。

她与真人齐高,但上头的光太暗,便只能看清她下半的脸。

轰隆——

那张天女像被瞬间照亮了。

身上的鎏金已经斑驳,有些甚至泛了青铜色,可即使如此,那张眉目细长的,安静的脸上,却仍然是香火繁盛时温柔悲悯的神色。

她正低着头望着他。

望得他无处遁性。

他盯着她,一动不动盯着她。

初初还并无情绪,时间越久,他心底开始起了无端的怒气,将他满满填充。

他这半生见过太多的神像,也随家人去过许多寺庙。

意气风发时,那些神像便是这样的神情;却如今自己这个不人不鬼的模样,她还是这样的神情。

心中起了止不住的恶念。

他四下扫了一眼,看到一旁的一块破石。

在一阵阵银光中,他爬上了那祭坛。

将那他昔日的藏身之地彻底踩在脚下。

她还在静静看着他。

“殿下说什么?”

他看着眼前的女子。

“殿下是希望我感恩于殿下的施舍,所以才给了我这三月的时间?”

他的声音喑哑得与那日在庙宇里对着那天女像时一般无二。

“我从未这般想过。”她道。

破石被握在手心,他围绕了那天女像一圈。

“这是我求来的赐婚,”他听到她道,“我是来与你成婚的。”

这尊天女像大抵在这庙观香火鼎盛时,也是最不起眼的一尊。

但上头的琉璃衣纹,却雕刻仔细,每一缕每一凿,足以见工匠之耐心与用心。

“殿下要怎么样的成婚?”他侧了侧头,微微笑了起来。

神像衣衫上的鎏金剥落最多,却也不掩她的沉静。

即使他走到了神像旁侧,他仍觉得,她还在看着他,

看着这个已不成人形的他。

他烦躁愈起,觉得她袖口那处的破落最为明显。

手中举起了粗粝的巨大石块,向着那最薄弱处重重击打下去。

牢房里堆了一团窄被褥的床榻上,起了沉重的呼吸声。

她的身体被固在他身下。

那沉重的冰冷的脚链,落在她的双腿之间。

“殿下是要这样的成婚?”他贴着她的耳朵,呼出了第一口恶念。

天女像破了一个角,修长而丰盈的手肘碎了,剥落出里头的泥。

手腕上挂的金串子被褪下,丢在了杂乱的地上。

他本就只有单衣,如今,身下的人,也只有那么一件那薄薄的一件单衣了。

连许久前留在江南的泪也没了,她的神情温柔安静。

她的手碰在他的衣衫上。

他的动作停了下来,抬头望向天女像。

即使手肘破了,她的表情还是没有任何变化。

庙外雷又打了下来,神像折射了光,那一瞬间他看到了自己的脸。

沟壑遍布,血肉不堪,皮肉挂着,不成人形。

无比丑陋憎恶的一张脸。

丑陋到他的厌恶填满了整个情绪,手中的石头意图将她全部损毁。

“殿下知道什么叫夫妻吗?”

他咧着唇角,贴在她的耳朵边,唇瓣擦过她的耳坠,轻轻呼气道。

身下的人在颤抖,可这颤抖不是拒绝,而是紧张里生出的巨大的安静。

“我知道。”她说话了。

他此刻就在祭坛上,天女像低着头,惊雷将他狰狞无处遁性,让她的神性却愈发明显。

手里的破石,将她细长丰盈的手指一根一根折段。

落在尘土里与泥沙裹挟一起。

“殿下想要么?”他的手顺着她的手臂缓缓滑下去。

手指攻城略地与她的手掌合二为一。

“你可以,”她的声音开始泛水汽了,“继续。”

破败的祭坛上,神像被毁坏了手指,他的视线转向她身上的披帛,那衣衫雕刻得轻薄,但他仍用那肮脏不堪的破石替她去了。

再接着又到了下身的衣裙,葡萄纹的裙子,许多纹路斑驳成了青铜色,

腰上细细的带子断了一半,裙摆微微翘起的边裙皆被落下的碎屑一点一点磨平了痕迹。

他砸得大汗淋漓,肌肉跟着颤抖,无法再停下手里的动作。

碎了,全部都要碎了。

全部都应该毁在他的手里。

他因为兴奋在止不住颤抖,黏腻的汗顺着额发缓缓流下。

祭坛上已经破烂不堪,都是被拆卸的残肢断臂。

那些闪过的雷,再也无法折射出银光,也再也无法让他看清他自己的脸了。

他心里满足,某些叫嚣的情绪在他头脑里奔跑着。

将她从祭坛上彻底拉下来,他从未有过这般兴奋。

就仿佛那些被鄙弃的人类的情感,在这一瞬,在这顶点里,一哄而起。

他用自己的方式,完成了对神的亵渎。

他心满意足,情绪高涨,缓缓俯起身。

却在这一瞬,又看清了她的眼睛。

她的眼睛处,有着最干净的鎏金,还不曾剥落颜色。

方才游走的重力,不曾毁坏她分毫。

那般脆弱不堪,那般已是断壁残垣的身躯。

她的唇角还是微微笑着,和无数次他仰望过的一般,静静看着他。

方才疯狂的毁坏,于她而言,不过是某一种舍身式的救赎。

即使他将这整尊神像皆毁成砂砾,彻底在这祭坛上消失。

她都会永远这般看着他,原谅他对她做的任何亵渎。

他本准备放下的破石继续握紧在手中,骨节处因为过于用力而有了血迹,渗进了石缝里。

“殿下,”黏腻的发丝贴在耳畔。

拿着砖的手已经高高举了起来。

“殿下蹙眉的样子,倒是与阿蕙有几分相像。”

他转了手腕,将全身力气聚于一点处,然后倾尽力气锤击了下去。

那是某种,死一般的寂静。

他侧耳倾听,片刻后,先是听到了有什么声音,有什么清脆的破裂声。

“你,说什么?”

天女像开口问。

他满意了,勾了勾唇,漫不经心地笑道:“殿下不是听清楚了么?”

“你,再说一遍。”

她的声音开始颤抖。

“殿下的很多神态,其实与阿蕙很像。”他的声音尖锐起来,“我想拥有泼天权贵,殿下既能给我想要的,又能替代一下阿蕙,我很满意。”

然后在这最完整的眼睛里,忽然就这般猝不及防的,天女像的眼睛一块一块剥落下来。

突然便戛然而止了。

久到他都觉得再也听不到声音的时候,她突然笑了一声。

“所以,你一直在骗我?”

她已经全部碎裂了,轰然倒下。

倒在这曾庇护他很久的祭坛上。

“殿下猜不到吗?”他抬手拂了拂她的发丝,轻轻别到她耳后,“殿下其实,有时候能感觉到的不是么?”

最温柔的情郎,用他的利器,将祭坛成为了屠宰场。

她从他的身体下逃开,站了起来。

他歪着头勾眼看去。

他能看到她的身体在颤抖。

“第一次见我时救我,为何?”

“我知殿下出身富贵,想着救了殿下许能攀上高枝,再也不用做那低贱瓦肆乐人。”

他回。

“那日,说是去寻我而受的脚踝伤,其实是假?”

“我天生并无痛觉,那日,去看了阿蕙回来顺道听闻殿下出事,便用石头砸了脚踝以讨好殿下。”

他回。

“贡院时我去接你,你其实看到我了对不对?”

“自然看到了,殿下不是自己也知道的么。”

他轻声笑道。

她抖得更厉害了。

他突然开始猜测,若是她的情绪涌到最高点,会不会就拔剑杀了他?

那也许,某种程度上,真正渡了他。

·····

“所以,我那日说要教你怎么爱人,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笑?”

她的声音里,有着隐隐的哭腔,可还是没有回头。

“殿下说呢?”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衫,“殿下想听任何话,我都可以说给殿下听。”

那身体的颤抖像是幽暗水底里的某种颤动,正在被悄无声息的一点一点淹没。

“所以,你如今说的话,才都是真心。”

“风月里学的东西,殿下莫要放在心上。只是骗了殿下这么久,总要说几句真话,”他小手指勾了勾她衣裙的带子,“殿下放心,今日之言,皆出自肺腑。”

他在等她的反应。

她站在那处片刻,突然蹲下身,将那落了尘的衣衫一件一件穿上。

动作缓慢郑重,似与来时一般。

至最后全部整理完毕,她抬手正了正发髻。

“我知道了。”

她的声音忽然就冷静下来,像是光滑的冬日寒冰。

他听不到她的颤抖了。

她抬了抬头,然后踏步走出了牢门。

向着光亮处消失不见。

就好像与光一同消失。

他突然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阵痛了一下。

脚踝上有了奇怪的感觉,他有些困惑。

低头看去。

那被铁圈固着的地方,渗血处,竟然起了一种很陌生的感觉。

是像连着所有皮肤的一起颤栗,他将手指向着那伤口点了点。

剧烈的触感,让他皱了皱眉。

这是——疼痛的感觉?

他继续伸手往骨头处按了下去。

这次的痛意从脚踝上直接传至心口。

他的眉头突然舒展了。

这种颤砾的触感,难道就是疼痛么?

是他一直所等着的,想念了许久的疼痛。

他盯着那伤口半晌,神情里露出一个诡异的似笑非笑的表情。

他对这具身体的控制,在经历了这么多年后,第一次与思绪产生了链接。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究竟是不是真,却又像是初入人间的怪物,开始学着感受人类的悲喜。

余光里,灰青色凌乱被褥上,留着一串缠着的念珠,有些眼熟。

他顺着目光,看到自己手腕上也有着同样的一串念珠。

珠子相同,似乎曾经他们是同一条线上所分离的,如今,近在咫尺,却又遥遥相隔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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