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秋声梦短（三）
是日夕阳斜垂，云霞漫天，雨后初霁的天幕一扫数日前的阴霾，添了几分蔚然明朗之气。随着这场肃杀迅疾的宫变落定，暂避家中的百姓也松了口气，街上行人渐多了起来，一派怡然得乐。
京郊大营中，四处洋溢着欢歌笙乐，篝火将篷帐后诸兵将烘烤得满面红光，数盏酒水后已醉了五六成。
新帝的封赏已然下达，这支随赵氏一路势如破竹、助其夺得天下的豹骑更是居功至伟，主帅顾云淙被封为定北侯，位列从一品将军，掌内城五营巡防，余下赏赐无数。
杨拱兴致勃然去恭贺这位勋贵将军时，城外月色正好。
与营中喧闹不同，烛光掩映的篷帐内静默无声，男子神情肃然，手中所执书卷亦良久未见翻页。
顿了又顿，终是取出那方无意拾到的绢帕，目光稍凝。
一池清水，几枝荷花，香气淡然，不见名姓。
本不该出现在此处，亦不该由他拾起，可偏偏那日，他终是动了心思，任由一潭静渊被拨出几许涟漪。
封印许久的记忆袭来，滋味并不好受，因而今夜的庆功宴上，他只堪露了个面就独自潜入帐中。
记得那时正值初夏，槛窗外几缸荷花开得正盛，花香随风飘入，满室清甜。他练武归来，母亲笑着拿出绢帕为他擦去额间汗珠，其上绣着的，亦是荷花。
母亲素喜荷花，人亦如荷般，清丽明婉，伴着淡香而来，相处过后心间余下一片澄净平和。
只可惜，彼时他太过年幼，只能躲在衣橱后眼睁睁看着母亲倒在血泊中，忍泪望着自己笑……
而他也清楚记得，那位手持弯刀的黑衣人，发出的尖细女人笑声。
“大人！您今夜可要同咱们……”
帐外侍卫被打发去闹了，而他的随从已被吩咐去安置新居，是以杨拱来时，他并未及时得以通传。
顾云淙迅速收好绢帕，仍被这人看出几分破绽。
杨拱先是一愣，随即笑道：“大人未免也太过自苦，让底下兄弟们看了，哪里还有脸子喝酒吃肉。不若这样，今儿个属下做东，请大人到城内一聚，大人可不再能推辞，否则属下这个才升上去的都尉多没面子！”
他心里清楚，若非这位大人，他此次被罚都来不及了，哪还会有这等升职之喜。
尽管只相处了短短数日，可这位并不像表面上疏离冷漠，反倒待下有节有度、奖惩分明，为人亦谦和有礼。他也是打心底里向着这位。
进门时，他分明见到了那方绢帕，又思及大人近日的情绪，多少猜到些什么。
男人嘛，可不就绕不开一个情字，更何况又是这般孤身征战、血气方刚的年轻人。
耳边依旧笙歌不断，平日的书亦几次看不下去，顾云淙思忖片刻，终是向面前之人应了声好。
杨拱一喜，忙大步流星走出帐外安排人马。不多时，一行几人便踏着月色入了汴京城中。
都说这天下丰物，尽在汴京。即便历经劫难，也不负其富贵迷人眼的响亮名头。虽已过亥时，依旧热闹不减。
新帝即位后，为民生计，广发诏令，诸类宽免政策一一颁布通行，是以不仅那些南下避难的世族们纷纷折返，江浙一带的富户大家也都跃跃欲试。不过数十日，汴京又变回原来那个汴京，不过换了一批人而已。
待看清去处后，顾云淙眉头轻皱，还未说些什么，便被杨拱及余下之人推着进了门。
“大人，可千万不能推辞，属下都订好厢房了。您可不知，这鸣凤楼一座难求，光是等属下就花了足有几日，更别提这里头的姑娘们了。”
几个同行副尉也忙着搭腔：“大人，来都来了，若不进去未免可惜，让人见了可要看笑话的！”
顾云淙叹了口气，“好，我不走……你们先松开。”
杨拱等人得了口信儿，遂不再用蛮力架他。屋内也立刻便有穿着艳丽梳着高髻的中年妇人迎了上来。
崔娘子远远就瞧见这几位爷，个个生得英武高大，虽未表明身份，可于此时出现京中，倒也不难知悉。
其中一位青衫银冠的公子更是容貌清俊、气度不凡，虽不苟言笑，可抬眸的当儿就叫上下姑娘接续娇喊出了声。
“几位爷是坐堂上，还是进厢房？”
虽是场面话儿，也有几分门道在内。
这鸣凤楼之所以能在汴京瓦肆中独占鳌头，除了娇艳可人的姑娘们外，还与其别具一格的经营脱不了干系。
举凡来客，若无预订号牌，任他官势再大，也只能坐于堂上，进不了这楼上的雅间。乍闻觉过，可鸣凤楼却也成了达官贵人们争锋攀比、一掷千金之所，日进斗金亦不在话下。
“厢房，这儿有号牌。”
崔娘子接下看过，面上一喜，忙谴小厮前去安排，自己则款步拾级而上，笑引着诸人往二楼雅间而去。
须臾间，几个轻纱高髻、丰盈袅娜的姑娘现于屋内，伴着乐声轻扭腰肢挥舞长臂，席间已有人失了神。
一曲舞罢，缓步走上一位手抱琵琶、身着红纱的女子，盆脸粉面、凤眼樱唇，欲迎还羞、婉转多情。正是此处头牌，凤舞姑娘。
其身段风流自是不提，能歌善舞，容貌娇艳，跳的一曲绿腰在整个汴京都是数一数二的，不知叫多少人魂牵梦绕。
她一入内便瞧见上座的顾云淙，胸中直跳，也不顾平日矜持，拿出积年娇媚尽数呈给男子，看得众人如痴如醉。
几轮酒水过后，男子们摇摇欲坠，欲色堪露，左右姑娘见状，忙唤来屋外随侍的小厮将人抬去香闺。片刻间，竟只剩下顾云淙一人端坐于上。
一杯热酒入喉，便见这凤舞衣衫半褪、两颊染晕地向他献媚，而余光触及的屋中更是一片狼籍、靡乱不堪。胸中躁意更甚，遂斥退女子，起身开窗透起气来。
秋夜凉风渗入，将屋中酒气散去小半，席间蜡烛亦被熄去数根，一时暗了不少。
他定了定心神，正欲离去时，门猛地被从外推开，一道身影硬生生撞入他怀中，令他瞬时清醒大半。
“哎……”
还未看清是谁，便见她匆忙将身后的门关了个严实。
“你是何人，何以私闯……”
屋外传来一阵紧锣密鼓的脚步声，与此同时，女子伸出手堵了他的唇。
掌心细嫩，略有些凉，带着几许淡香，顾云淙皱了皱眉，他似乎……见过这女子。
只是不由他多想，很快便有骂声传出。
“这淫妇，真是给脸不要脸！这般不识抬举！能被本世子看上，那是她的福份。吃了熊心豹子胆了，敢当着我的面逃走！你们几个，还不给本世子赶紧去寻！”
随即楼上楼下一派喧闹嘈杂，摔门掀桌翻箱倒柜之类不绝于耳，很快要查到这间。
“救我……”
女子出声央求。
顾云淙扫过她散落的发髻、凌乱的衣衫，最后落在她雪白的肩颈处，眉眼一黯。
他素不喜女子，更不愿与女子接触，可鼻息间熟悉的淡香却令他第一次犹豫了。
“求你了……”
顾云淙垂首，在昏暗中辨出女子的眉眼，似入清澄明溪，其上流萤飞复，又若碎星沉水，秋水汩汩，波痕漾漾，无意倾顾，却凭空惹人心折。
搜寻声离这间厢房仅有几步之遥时，他掐住女子细腰，在破门的当儿将人带上了榻，同时屋内仅余的几支蜡烛也熄了下去。
小厮们虽知晓屋中正在做甚，可因着背后那位不得不硬着头皮往里凶了几句，却见纱帐紧闭、床榻轻晃，丝毫不为所动。
为首那位见了，正欲上手，却见其间伸出只修长手臂，执一方鎏金虎豹令牌，厉声喝道：“本侯在此，何人敢擅入？”
小厮们面面相觑，随后如当头一棒般跪下磕头求饶。
“滚！”
屋外男子见众人垂头丧气出来，火气更甚，才欲亲自开门而入，崔娘子便领着小厮闻声赶了前来。
她先是面上一沉，听清事由后心口直慌，强笑着迎了过来，“原来是王世子，这是怎的，生恁大的气儿？若有何不满意的，只管同我崔娘子提，保管将您伺候得舒舒服服的。”
王文越见老鸨来了，捂着脸冷哼道：“可别这么说，你这妈妈的话，本世子是再不信了。三日前这月泠姑娘出阁宴上，爷可是一掷千金了，眼下银钱都进了你口袋里，反倒还不从了。看看爷这脸就知道这贱人都干了些什么！妈妈您可当真是会教！”
崔娘子被这么一通说，面上一阵白一阵红。
她自是老远瞧见这位面上的抓痕，可若是旁人就罢了，这王文越乃当今皇后母家宣平侯府世子，为人跋扈惯了，又沉湎声色，惯会蛮横耍狠。虽新近受封入京，近来却已在城中大小瓦肆传了个遍，各家唯恐避之不及的。
偏偏三日前此人出现在鸣凤楼中，将她一番布置坏了个彻底。原想等今夜过了便能好些，谁知又出了这桩事，只怕即便赔礼道歉也不管用了。
“王世子，实在是对不住，要不这样，小人让茹香、芸香两位姑娘来伺候您，再给您备桌上好的酒菜。您放心，待我们寻到人，定要她好好向您赔罪！”
王文越虽气，一听闻是这两位颇有姿色的孪生姐妹花，怒火便也消了近半，“若是这样，那本世子便还信你这妈妈一回。改日，哼，若还是这样，本世子定要让这贱人吃不了兜着走！”
“那是自然！”
“还有这间屋子，拒不受查，定然有鬼，相必那贱人这会儿就在屋里藏着吧。既然妈妈来了，那就替本世子好好查上一查！”
崔娘子连连应声，好声好气地劝走这位后，立刻冷下脸来。
这位，还真是不容小觑！
看来前几日做出的那副听话模样，一概都是装的。不过也难得她这份心思，那样的一张脸，饶是她阅人无数，也不得不赞上几赞。若不是这宣平侯世子，这位的身价只怕还远不及此……这样的女子，她鸣凤楼绝不可能轻易放走。
掠过身侧的厢房，莫说是那王文越，她一路赶来后也起了几分疑心。楼中各处出口皆有守卫严加看管，仅凭一个弱女子是绝对逃不出去的，除非……
她侯在门外，和气问道：“公子，此处陈设简单，实是不妥，刚才又害您受了冲撞，小人实在过意不去，为您备了上好的厢房酒馔，您看可好？”
“不必了，本侯觉得此处，甚好。”
崔娘子眼皮一跳，背后虚汗不止，忙赔了几句笑，提脚匆匆离开此处。
一夜两位当朝贵人，一个比一个官大权重，饶是她浸淫此道多年，此刻也多少有些心力交瘁。
……
见众人悉数离开，顾云淙随即起身下榻。
察觉到身旁骤然减轻的重量，女子松了口气。虽为情势所迫，可方才那姿势到底过于亲密，她面上亦覆上层霞色。
“多谢公子。”
整束一番后，女子开口朝屋中人道，“公子恩情，我永世难忘。既然如此，就不再叨扰公子歇息，我这就离开。”
“公主这是想去哪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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