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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章 清濯寒霜(二)


大约临安府安抚使多少晚了一步,顾云淙在带她去锦云楼的翌日,便带人亲临了安抚司府衙。

        睨着面前着紫色圆领大袖、通身凛冽的男子,安抚使杨洵嘴角不可抑制地颤了下,随即笑迎了上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顾大人亲临,下官有失远迎。不知大人因何而来,眼下府上人事繁杂,只恐招待不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顾云淙不动声色扫过眼前,直接道:“本官今日前来,是有笔账想同大人算算,前朝昭明七年、九年、以及十二年,临安府安抚使坐赃致罪一事(1)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杨洵下颚僵了僵,然后挤出一抹笑,“大人只怕说笑了吧,哪有当今论前朝的罪过,即便有,大人如今莫非要将下官的安抚司一并封了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在此地多年,即便是那位至元帝亲临,也未必无一抗之力。他可太明白这些绯紫官袍的大人了,说是要祛除固疾、肃清田土,可这里头的账,早就烂了,除非有那魄力剜肉放血、连根拔起,其余的没有几个有用。

        而这一点,顾云淙也不会不知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勾唇一笑,“自是不能。所以本官说的是,与大人来算算账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杨洵会意,眼中笑意更甚,躬身作揖道:“即是如此,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 接下来的巡田似乎变得顺利起来,至少江倾月再未见这人连日奔波,只是瞧见这人一身紫袍、冷着张脸回秋霜馆时,会不由打起寒颤,下意识抱紧手中的汤婆子,往火盆边上又凑近了些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天儿,的确比来时要冷多了。虽是南方,可廊下的穿堂风一吹,只觉骨头都要颤上几颤,凉飕飕的,并不比汴京好受几分。

        于是在接连数十日后,待顾云淙桌案上摞得高高的籍账总算见底时,他们踏上了前往杭州的路途。

        临走前,那位一直以名字出现在江倾月身边的巡抚使竟也现了身,恭敬有加,客气十足,以至于她看到这人巧佞的脸时都生了些恍惚。直待她看见船上成箱的金银财宝,才意识到些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原来顾云淙竟与这位相……勾结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倾月在临安没少听闻过这位的名头,多是些贪墨坐赃、残害老弱之事,身后又有地方豪强撑腰,是极难啃的一块烂骨头。她想过很多种顾云淙会用到的手段,唯独没想到他会这般行事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是这并非她该关心之事。说到底,顾云淙如何行事,与她又何干。

        船在抵达杭州的前夜,竟渐渐飘下些雪屑来,打旋落在船上,轻轻坠入江面,一时叫人挪不开眼,忘记了这个原本寒冷的冬夜。

        婢女皆出自蜀中,难得见到南方的雪,一时高兴得忘了形,带着她在甲板上站了许久,连手中汤婆子没热气了都未察觉到。

        倾月倒没放在心上,只是将身上斗篷拢紧了些,对着双手吹了口气儿,而后交叠着互相捂着。

        一阵微弱的风拂过,身边立时多了道高大身影,不动声色触上了她的双手。察觉到凉意后,又拿近来握紧了些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人的动作太过自然,让她忍不住想到些旁的画面,心内便生了推拒之意。可这人手心又过于暖和,比新灌好的汤婆子还要热还要软,她拗不过这人的大力,遂只能由他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绮罗兰心嬉戏间瞥见了这位侯爷,即刻敛了笑,复作出恭敬端庄的模样,热闹戛然而止,一时竟生出些尴尬。

        倾月有意不看破坏氛围的某人,只是不觉间,唇边略弯了弯,带了些不由分说的笑,多少有些幸灾乐祸。

        可下一刻,手背被骤然按紧,她暗吸了口气,听闻身旁之人道:“你们继续吧。”随即便在婢女们的惊诧下将她带回了船舱。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 “笑话我,嗯?”

        进屋后的片刻,她被扣在门上,温热的呼吸落在耳畔,传来一阵阵痒意,心跳如雷。

        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勇气,她竟对上这人的目光,眸中笑意盈盈,启唇辩道:“才没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凝着她不退不避、淬星流萤的眸子,顾云淙喉中溢出一阵低笑,“就不怕我?”

        倾月垂下头,深吸了口气,再抬起时,颊边挂了抹惯常的笑,那笑容极美,像映在江面上十五的月亮,一切都好,唯独不真实。

        顾云淙落在她如蝶翼般微颤的长睫上,心内一阵钝痛,这大约是一报还一报吧。

        昔日他待小娘子冰冷、淡漠、不啻威逼,迫她委身于己,如今小娘子便只能畏他、惧他、生挤出笑意,顺从于他。

        若两人一直如此,倒也无甚紧要。只是一切如常,唯独他变了。除了身体的欢愉,他开始想要更多,也渴望更多。

        欲念的情潮一旦掀起,再坚固的防御都会被瞬间倾轧推倒。正如此时燃着昏暗烛光、密不透风的小舱内,两人对彼此的身体早已无比熟悉,轻易一个眼神、一个动作便能知晓对方的心思。

        一股凉意钻入,倾月不禁一颤,往身后的门又靠了些。渐渐闻见些水声,不知是来自屋内,还是船外,身子的渴望被挑起,可脑中的弦却仍紧绷着。

        她阖上眼,想起了那日锦云楼下的叫嚷声,又想起一箱箱被抬入船上的财物,再睁开时,男子清俊的面庞近在咫尺,眉眼含笑地凝着她,气息渐沉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皱了皱眉,身上热意不止,可心内却一片茫然。第一次生出些抗拒,她试着推开这人,却发觉自己早软得不行,遂开口道:“侯爷,我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顾云淙未察觉到她的心思,以为是自己弄疼了她,便稍稍收了些力气。

        倾月什么都没说,摇了摇头,只是眼角沁出的泪道出了她此时的委屈与不甘。

        顾云淙扫过她的眸子,只见一片清明,反倒是自己,像极了肆意施暴的恶徒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松开倾月,又取来方绢帕细细擦拭指节,而后开窗让空气进来些,顺势平复下心头的热意。霎时间,屋内仅闻略带些粗重的呼吸声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凝着立在门边未曾动过的女子,眉眼一黯,心头既烦闷又无措。

        安抚小娘子,并非他所擅长。可眼下这个,他又没法儿置之不理。

        好一会儿,才听到他再次开口,声音多了些平和:“你怎么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倾月心底闪过一丝错愕,望着眼前去而又返的男子,半晌说不出话来,只由着他将自己带到矮榻边坐下,一旁还散着他近日誊写的折子文书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若我有何做得不对的,你告诉我便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飞快瞟了眼这人,又垂下头去,正欲说些什么,目光触及方几上一物,顿时放大了瞳仁,不解问道:“这是?”

        顾云淙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,稍稍一怔:“呈给官家的折子,关于临安府安抚使坐赃枉法之罪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可船上那些个箱子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顾云淙扬唇笑道:“自是公事公办。此人盘踞南方数年,依仗众多,若非我假意应承,此行也不会这般顺利。至少眼下,我们恐怕看不到这场初雪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等隐蔽之事,向来是越少人知晓越好。可眼前这人却分毫不在意,三言两语便为她还原了事实真相。

        若说她不吃惊,那是假的。只是倾月忽而又察觉到了另一点,一个她这些时苦思不得的疑问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所以大人您想做的,不仅仅是厘清积弊,还有革新田政?”

        若只是想厘清数年来的弊端,他没有必要动临安府安抚使,更没必要日日翻阅典籍、亲临阡陌。大可与自汴京来的其他官员一般,趋利避害,走一条不伤羽翼又获益颇丰的路。

        可他没有。

        反而择了条最凶险的方式将自己卷入这场暗潮汹涌的乱流中,带着些成竹在胸的意气与魄力,只为生民与后世开太平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说的不错,当朝赋税之弊,当在人事。只是田土之事自前朝始便积弊日久,若仔细查下去,只怕没有哪一个是真正干净的。而小惩小戒也只有一时之效,并不长久。所以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顾云淙未曾想到,自己数日深思作下的决定,会在这种情况道出,还是对这位前朝公主。他整理思绪,沉静如渊的眼底透出些微光,却在下一刻又绽得明亮了些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扬汤止沸,莫如去薪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两人不约而同说出这句话后,屋内尚未熄灭的热意似乎下一刻便要卷土重来。

        顾云淙早习惯了独自一人的暗夜寒路,骤然现出些光亮,多少叫人不适。可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难。而眼前的小娘子,似乎也比想象中还叫人惊喜。

        清浅的笑在他面上漾开,令人想到冰消雪融后的青山,雪下隐现的松柏,只微微崭露一角,却是无人企及的葱郁生气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还有想问的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唯一的顾虑也被打消,倾月扫过细月宛上这人修长的指节,又扫过不容忽视的某处,腮边飞上两抹艳丽的云霞,将头垂得低低的,没有应声。

        许久,才在眼前之人灼热的目光下,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现在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不容抵御的气息侵入四肢百骸,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,可仍颤着声音道:“去榻上可以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低哑的笑从头顶传来,带着难以掩盖的欲色,“都听你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一室靡然,春光无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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